产后抑郁,是我太矫情了吗?

更新时间:2022-10-07 15:05:47作者:智慧百科

产后抑郁,是我太矫情了吗?


许栩家的月嫂姓丁,手脚勤快、干净利落,工作做得样样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嘴碎。

丁姐做了将近十年的月嫂,接触过许多婴孩和各种各样的家庭,她对那些人、那些事如数家珍。每到一个新家庭,她就忍不住像摊开记忆的相册一样对着新雇主展开回忆,同时将这个家庭中的人和事定格进相册的某一页里。

丁姐讲的故事里不乏隐秘,她往往藏一半露一半,不时捂着嘴巴哧哧笑。

也许她并无恶意,但许栩总觉得很烦,特别是当她抱起妞妞或囡囡,嘴巴里啧啧有声地说着“这小可怜儿”的时候,许栩总觉得一股热血朝脑袋里冲。

许栩不止一次有过辞退丁姐的想法,奈何婆婆对她是维护的,婆婆说:“有些人就是嘴一份手一份,爱说爱笑也勤快能干,总比拈不起活儿的闷葫芦要强。咱家现在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忍一忍,就三个月,行吗闺女?”

许栩不说话了,婆婆又适时地安慰她:“以后我尽量让她少进你房间,外面的事情你不用管,你好好养着,等满月就好了。”

许栩的声音很轻:“谢谢妈。”

婆婆一边利落地收拾着床边的婴儿用品,一边笑着说:“谢什么。要谢也得是林非凡来谢,夫妻俩齐心协力生的孩子,凭啥你一个人辛苦,他早晨到点儿就能出门上班呀?我做的是他该做的那一份,你不用往心里去。”

婆婆拿着一摞小衣服往外走,又回头说道:“闺女,你安心躺着,别胡思乱想啊,听话!”

婆婆名叫林楠——这里有必要说一下,林非凡的父亲姓赵,林非凡是独生子,随母姓。

林非凡和许栩曾经自认为是坚定的丁克主义者,结婚七八年了,他们抵抗着双方家庭一波又一波的催生,没想到意外怀孕之后,夫妻俩对视了将近一分钟,他朝她点点头,她也朝他点点头,接着两个人抱头而泣。

等到情绪平静一些之后,她问他:“你真哭了?”

林非凡叹气,“心情太复杂了。早知道这样,咱俩应该攒点钱。”

他们对孩子的来临有着始料未及的欣喜,认为这是上天的恩赐,是真真正正的爱的结晶,是彼此生活的锦上之花。夫妻俩为此小心翼翼、谨小慎微,甚至连道听途说的“怀孕初期切忌张扬”的民间传说也记了起来。

怀孕第九周,医生从超声波影像里看出了两个孕囊。许栩撑起身,表现得就像一个文盲:“什么意思?”

医生笑了:“双胞胎呀!”

从检查床上下来,许栩托着还没显露出山水的肚子,一下子像是连路都不会走了。

林非凡把许栩扶进车里坐好,接着又把报告单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忍不住给林楠打了个电话。

林楠正在打麻将,稀里哗啦的洗牌声里她提高了声音:“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天林楠手气不错,可她连赢的钱都不要了。她一边朝外走,一边将做了水晶美甲、戴着两只大戒指的左手挥了挥:“今天高兴,请客,请客啦!”

话音未落,林楠穿着玫粉色连衣裙、挎着白色流苏包的身影已经出门走远了。

林楠将刚退休的丈夫扔在家里,第二天就去了儿子和儿媳的小家,这一住就住到了双胞胎呱呱落地。

婆媳俩相处得不错,林楠几乎没见过儿媳生气的样子,然而这天下午,因为月嫂丁姐,还在坐月子的许栩炸了。

丁姐在外面的走廊里打电话,房门是虚掩着的,许栩想到客厅里坐一会儿,刚好听见门外传来的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是早产啦,小孩子的脑袋还没有鹅蛋大,那小脸儿啊,啧啧……谁知道呢,可不是要更尽心了……哎呀,哈哈哈!”

林楠从房间里出来,见她呼呼气喘的样子吓了一跳:“怎么了,闺女?”

许栩涨红着脸指着门口,好一会儿才挤出几个字来:“我想掐死她!”

林楠反应过来,准是月嫂的那张嘴又惹了祸。她冲着门外叫了一声:“小丁,妞妞醒了!”

“咱们回房间去。”林楠拍抚着儿媳妇的后背,“我打电话让非凡回来陪你好不好?”

可是,林楠的电话一遍遍地拨出去,林非凡却没有接听。

许栩哭得很厉害,林楠忧心如焚,只好骂儿子:“狗崽子!看晚上回来我怎么收拾他!”

许栩比林非凡大两岁,他们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校友。十年前,林非凡应聘到许栩所在的律师事务所工作,他是律师助理,而她是他要助理的那个人。

那时候,许栩已经没什么工作热情了,林非凡又表现得谦虚聪明任劳任怨,于是她就不客气地将工作一股脑儿地全推在他身上,在经验方面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两人维持了一段时间的姐友弟恭。

后来,许栩坦白地告诉林非凡,她不想做律师了,她要改行。林非凡不解,问她:“不喜欢这一行,你当初学这个专业干嘛?是法律条文好背,还是想体验案例锥心?”

“你看过一部叫作《律政佳人》的电视剧吗?我年少无知的时候就觉得做个女律师看起来很牛。”许栩看着他的眼睛,又说:“但我现在怀疑,我累死累活好不容易考上的学校,可能就是为了遇见你。”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紧跟着问一句:“你说什么?”

许栩抿唇笑了,摇摇头没再多说,但林非凡觉得一颗心稳不住了。

几天之后的律所周年庆聚会上,借着三分酒意,许栩用高跟鞋的鞋尖踢了踢林非凡的小腿,他无知无觉似的,没有将腿收回去,也没有转眼看她。

许栩的手里轻晃着高脚杯,鞋尖再次凑过去蹭了蹭他的小腿。这一回,他转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地问她:“喝多了?”

她脸红得大胆而坦荡,心意昭昭:“我想让你送我回家。”

他的眼睛里偷跑出了一点笑意,光亮亮地闪烁,“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她笑,“我送你也行。”

林非凡转过脸不再看她,耳根连着脖颈红了一片。

许栩倾身过去,声音温软、不依不饶:“你答应了吗?”

他斜过一道眼风,故作严肃地低声说道:“你好好坐着。”

许栩立刻将身体靠回了自己的椅背。杯中红酒潋滟,酒也醉人,情也醉人。

深夜的出租车后座上,许栩对林非凡说:“做律师这一行不过是表面光鲜,事实上熬心熬力,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其实许多行业都一样,‘三年入行、五年温饱、八年出头’的定律有一定的合理性,我们的起点已经不算低了。”

她有些醉了,眼神迷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说:“工作方面,师姐就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你好好学、慢慢熬。”

车窗外,路灯光影流转,林非凡的侧脸很好看,他慢慢地转过脸来,轻声问:“那别的方面呢?”

许栩用鞋尖勾他小腿的本事忽然就没了,她不自然地笑了笑,碎发让她的脸颊发痒,她挠了挠,身边那个人的目光仍然落在她脸上,于是她索性将脑袋一歪,靠在他的肩头装睡。

他们在一起之后,林非凡说:“师姐委实教会了我很多,从工作到生活,从宏观到微观,酱酱酿酿的就不细说了。”

许栩笑得直不起腰:“还是细说一下吧,我想听!”

林非凡屈起手指弹一下她的脑袋,亲昵地骂:“流氓、狐狸精!”

说回那一晚。许栩带着林非凡到家之后,随手就打开了电视机。鬼知道为什么,屏幕上正播着《惊情四百年》。对许栩来说这只是入门级恐怖片,用来伴睡、下饭,但刚刚进门,尚有些紧张无措的林非凡盯着屏幕看了两眼,居然差点儿跳到沙发上去。

他之所以没真的跳起来,大概是因为许栩坐在他身边。许栩捂着嘴,都快笑出内伤了。

林非凡觉得好没面子,恨不能撒泼:“许栩,把电视关了!”

“你命令我?”

“你关不关?”

“我不关,你能怎么样?”

“你猜我会怎么样?”

所有废话都是动情男女的前戏。五分钟后,从林非凡的衬衫底下伸出一只手,试试探探地摸到了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机。

半个月后,许栩从律所辞职,两个人的住处搬到了一起。

许栩先是去了一家公司做法务,再后来就辞职做了陶艺馆,居然生意还不错。

在一起的第二年,一天上午,他们在公园里看到了一对拍婚纱照的小夫妻,正是人间初夏,近处有白纱绿树、缱绻情浓,远处是阳光万丈、湖波荡漾,那个场景美好而带着未知与憧憬,让人热泪盈眶。

许栩朝他们的方向多看了两眼,林非凡就拉着她的手走过去,向摄影师要了联系方式。

他们正想离开时,摄影师说道:“这个季节拍外景最美了,约一下时间吧?”

林非凡原本牵着许栩的手,便又用力握了握:“这个周末,行吗?”

那年,她二十七岁,他二十五,婚自然而然地就结了。

领证的前一刻,她问他:“你用不用再考虑一下?”

他笑着反问:“你呢?”

“我不用。”

“我也不用。”

尽管结了婚,但他们默契地对生育下一代没什么想法。也许是职业原因,让他们见多了人性的幽深与阴暗,也或许是像有些长辈说的,他们太自私了,只耽于眼前的痛快与享乐。

林楠和许栩不是一开始就能相处愉快的。有整整两年,林楠是不搭理儿子和儿媳的。

那年除夕,在其乐融融的氛围里,林楠将水果递过来时,林非凡顺手将屏幕亮着的手机放在茶几上,词条结结实实地显示着“男性结扎手术”。

林楠做了多年班主任,眼风一扫之下,鹰一般锐利而精准。

林楠自认并不封建,却登时觉得一颗心拔凉拔凉。毕竟,在她的身边周围,她还没听说有哪个男人会主动去做这个手术,更何况未生育过的年轻男人。

林楠心里百般纠结,忍不住问自己的丈夫:“老赵,让你去做个结扎手术,你愿意吗?”

丈夫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笑道:“我不做那个手术,你还能再怀一个?”

林楠的白眼翻上了天,抓起枕头砸过去:“我拿他俩没辙,还能拿你没辙了?”

时间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小夫妻俩想得开、过得好,工作都挺积极努力,逢了假期就东跑西颠地出去玩。算下来每年都赚钱不少,积蓄却显得有些可怜。

关于第三代,林楠从生气到无奈,后来几乎是绝望了。对于儿子儿媳,她决定眼不见心不烦,每当节日或者周末他们说要回来,她就用同事儿子结婚啦、老姐妹住院啦、和同伴出去玩啦之类的借口躲开,倒也避免了一家人不见面不像话,见面又不愉快的尴尬。

许栩怎么可能毫无察觉?然而林非凡不生气也不着急,更不试图黏合母亲和妻子之间的关系,他云淡风轻地说:“她不想见你,你也不用见她,别往心里去,过段时间就好了。”

许栩皱了皱眉:“你心怎么这么大?”

他笑:“我何止心大?”

于是她笑着骂:“滚!”

林楠退休后,四处旅行了一段时间,接着开始沉迷于买衣服做美容,还把老同事发展成了牌搭子。不再期待子孙承欢膝下的幸福之后,她将儿子和儿媳当作了朋友。

林楠从西藏回来时,给许栩带了一幅挂毯,打电话给她,说:“栩呀,给你带了个纪念品,挂在陶艺馆里一定好棒!”

林楠把话说得自然而然,许栩也很给面子,等到快递收到,许栩挂好壁毯,发了照片给她看,说道:“好喜欢啊,谢谢妈!”

确实颜色艳丽很好看。林楠回她“比心”表情包,双边友好关系正式修复建立。

不过,林非凡的“避孕研究”仅止于理论层面,他总担心那个小手术会损害了他的“男人本色”。直到七年后,那个每个月都有几天会让许栩腰酸腹痛的宫内节育环偷偷地移了位。

夫妻俩都没想到,在检查结果出来的那一刻,他们的心情会是欢喜的,就像是拥有了意外得来的珍宝。

林楠接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喜悦是缓缓而来的,带着理解和珍惜。

平心而论,她对传宗接代并没有什么执念,当年她抢着给儿子冠了母姓,收获的也不过是丈夫的震惊大笑,以及半辈子的打趣调侃,除此之外,日子还不是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她早就想开了。

只是,她的那么优秀的儿子,如果基因不能得以延续,该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啊。只要一想起儿子当年粉妆玉琢的小模样,她就觉得一颗心又软又疼。

这样想的时候,林楠对许栩的感情,几乎是带着感激的。

林楠拎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住进了儿子家里,她压根儿就不征求儿子的意见,只对许栩说:“闺女,你这可是双胞胎,林非凡又常常加班,妈妈不放心你,过来照顾你一段时间,你看行不行?”

许栩能说出不行的话吗?林楠又说:“我知道两代人的生活习惯会不一样,你对妈妈有意见的话可以随时提,妈妈肯定不生气,等孩子生下来,满了月,我立刻搬走。”

许栩觉得自己要是能说出半个“不”字的话,简直就不是个人了。

许栩说:“妈,看你说的。那我要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您也多担待!”

林楠摘掉戒指、剪短指甲,将大波浪头发束起了利落发髻。

不得不说,有些人做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就会做到极致。想当初,林楠做了多年的高中班主任,是数学名师,她每天晚上教课教到十点半,周末和假期还要带辅导班。就是这样,也不耽误她炒得一手好菜、烤得一手好面包,偶尔闲下来,还能用钩针织出一幅花边沙发垫来。

许栩三十五岁了,怀的又是双胞胎,很快就觉出了身体沉重,像是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林楠专门研究过孕妇菜谱,三餐搭配科学又美味。

整个孕期,许栩和婆婆在一起的时间比和丈夫在一起的时间多得多。婆婆陪她散步、孕检、购物,去陶艺馆短暂工作。婆婆帮她开关车门,扶着她上、下车,挽着她的手臂走在林荫路、商场扶梯上,陪她试衣服、买鞋子时,常有人将她们认作母女,甚至有人问起她们是不是姐妹。

当然,也不是没有看不惯的时候。儿子家里的东西很多,纯净水几箱几箱地堆在门口,零食开封没吃几口就扔到了一边,冰箱里的酸奶、罐头还来不及食用就已经过期,衣服、鞋子之类就更不用说了,卫生间里的洗发水、护肤乳也是一瓶挨着一瓶,林楠随便拿起手机扫一扫,就会看到一个让人咂舌的价码。

小两口结婚七八年了,仍然很腻歪,只要林非凡在家,许栩就像没骨头似的,甭管身体的哪一部分,非得和他产生连接不可。也不管林楠在不在身边,只要许栩仰起脑袋噘噘嘴,林非凡就会凑过来亲一下,林楠开始时暗笑,后来是看不上,再后来就习惯了。

偶尔林楠心不顺,做家务手重,走路脚也重。每当这个时候,许栩就冲着丈夫努努嘴:“你是不是又惹你妈生气了?”

许栩就是这样,大家都开开心心的时候,提起婆婆,她称“咱妈”,一不开心就变成“你妈”了。

林非凡摸摸她的头发:“对,是我惹她生气了。你不用管,等会儿我去看看。”

许栩向他身边挪了挪,隔着一天比一天大的肚子,她没法紧紧拥抱她的丈夫,只是懒懒地把脑袋枕在他肩头:“老公,妈每天忙里忙外的,很辛苦。要是我哪里惹她生气了,你就替我哄哄她,行吗?”

“放心吧,你就做一个心思简单快乐的小孕妇就好了。”林非凡搂着她,伸手轻拍着她的肚子,叹息:“我看着都沉,就像一颗大西瓜。”


许栩连呼吸都比从前粗重,她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俩!一加一等于四,值了。”

“嗯,我厉害吧?”

她嗔了他一眼:“厉害,不过下次别再厉害了……”

林非凡大笑起来。那时候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的通透聪明的妻子,会患上产后抑郁症。

林非凡抱着词典研究给孩子取名的时候,许栩在吃荔枝,剥好的吃完了,她还想吃,伸过去的手却被林非凡拦住了,他说:“没看过《清宫档案》吗?乾隆分赏荔枝,皇太后两颗,皇后只得一颗。”

许栩才不买账:“你又不是乾隆。”

“我的重点不是乾隆,我是说荔枝。吃多了上火,乖!”

他的注意力还在词典上,说着这个字怎么样,那个字又怎么样,许栩捏着带壳荔枝,想吃又怕真的会上火,吐槽着:“哪有那么费劲,我当初分分钟就想好了店名。”

许栩的陶艺馆名叫“玩泥巴”。

林非凡笑起来:“把你厉害的!你家孩子能叫‘玩泥巴’?”

许栩的眼底掠过了一抹坏笑:“也许声调变一变也不是不可以……”

林非凡反应了一下,抬手在她头顶一敲,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不敢收拾你了?”

不知道是不是敲疼了,许栩的眼睛里忽然就漫上了泪花,林非凡吓了一跳,“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许栩的嘴角向下一撇,大概她自己也觉得泪水来得猝不及防,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立刻抬手抹掉了眼泪:“我每天都只能待在家里,闷都要闷死了,吃荔枝你还要管我!”

林非凡笑起来,赶忙给她揉脑袋:“我哪有管你?老婆,你今年几岁了?”

林楠从房间出来,听儿子说了原委,立刻就开始剥荔枝,她说:“多稀罕啊!来,闺女,皇太后的这两颗给你吃。”

林楠的动作有些浮夸,但绝对是热情洋溢的,许栩愈发不好意思,挽着婆婆的手臂晃了晃,叫着:“妈!”

怀孕第六个月,许栩已经肚子大得连鞋都穿不上了,她每顿饭都吃得很少,多吃一口都像是立刻就要吐出来,但很快就又饿得不行。她常常夜里睡不着,喘息沉重得让林非凡忍不住一次次伸手过来抚摸她的脸颊和心口,担忧地问:“老婆,没事吧?”

有一天,她洗澡的时候,从镜子里看到了小腹上的妊娠纹,她当时就哭了:“怪不得你说我像一颗大西瓜,你嘲笑我!你早都看见了,却不跟我说……”

“我哪里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的肚子圆圆的,就像一颗大西瓜……”越说越乱,林非凡简直想咬舌自尽,他出了一身汗,好不容易才帮她擦干了身体,从浴室里哄出来。他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等会儿就给你买最好的祛疤产品。”

妊娠纹而已,林非凡不太明白她为什么会那么介意。他说了很多哄她的话,却收效甚微。

许栩仍然哭得挺厉害,她爬上床,将后背留给他,一整晚都没再说话。

那是她怀孕后第一次情绪崩溃,林非凡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从背后搂着她,好长好长时间之后,他低声说:“我们想要一样东西,总归是要付出一点代价的,对不对?我没有嘲笑你,哪怕一点点都没有。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可我现在都帮不上你的忙,如果还嘲笑你的话,那我还是个人吗?我跟你保证,等孩子生下来,我左边抱一个、右边抱一个,哄睡是我、洗澡是我、喂奶也是我,你看这样行不行?”

他越说越跑偏,等着她破涕为笑,然而她没有。他又向她身边贴了贴:“师姐,别哭了。你再哭的话,我也要哭了?”

终于,他感觉她原本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他舒了一口气。

他们在一起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他觉得心好累。

他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他说:“师姐,我困了。我今天很累,你都不知道那个案子有多棘手,换作以前我都不想接,我去他大爷的……”

第二天早上,林非凡睡醒的时候,许栩已经起来了,餐桌上有粥和小菜,也有鸡蛋和牛奶,婆媳俩坐在餐桌边,婆婆正把剥好的鸡蛋放进许栩的碟子里。

觑了个空儿,林非凡叫过母亲,问她:“妈,你觉得许栩的情绪是不是有点儿不太对?”

林楠摇摇头:“她是孕妇,能和你一样吗?你多让着她,哄着她,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听见没?”

可是,真的等孩子生下来就会好吗?恐怕未必,孩子出生不过是一场辛苦刚刚开始。

怀孕三十六周,许栩有了早产迹象,只好住到医院里去。紧接着双胞胎出生,是两个小姑娘,林楠给她们取了小名儿,妮妮和囡囡。

妮妮出生时三斤六两,囡囡只有三斤二两,刚从母体出来就住进了保温箱。

半个月后,林楠母子俩将双胞胎抱回家,林非凡的胳膊生硬而小心地托着稍大一点的妮妮,郑重其事地将她放进了许栩的怀里。

宝宝不在身边的半个月,许栩过得很煎熬。她担心、焦虑、害怕,白天夜里都常有让人心惊肉跳的梦。连看过的恐怖片里的可怕镜头也会忽然浮现在她眼前,而所有的这一切,都与她的女儿们有关。

她连抱都没有抱过她们一下!怀孕时,她曾有过那么多的美好憧憬,如今想来仿佛虚妄。她害怕她们会和别的小孩不一样,她担忧她们的健康与未来,无数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她躺在床上,脑子却一刻也不得歇息,在恐惧和想象里抑制不住地上演着生死和悲喜。

许栩常常忍不住哭,有时是偷偷一个人,有时当着婆婆和月嫂的面就会流下泪水。

她的情绪变得不可控,而最容易拿捏的那个人就是她的丈夫,为此他不得不谨慎小心,避免触动她的敏感神经。

林非凡休了二十天陪产假,心疼是真心疼,担忧也是真担忧,却也得调动十二分的耐心和细致。

终于,双胞胎回家了。两个小家伙虽然个头小,但能吃能睡,也很活泼,许栩久久地看着她们的小模样,目光从妞妞身上挪到囡囡身上,又从囡囡身上挪到妞妞身上,像是怎么都看不够。她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些笑容,她爱不释手地轻轻抚摸着她们的脸颊、耳垂和柔软的胎发。

一切似乎都在渐渐好起来。林非凡很腻歪,每天上班和回家的第一件事,都是拥抱和亲吻他的妻子,然后才是看孩子。林楠和月嫂已经习惯了,对他们的举动视而不见。

将近半年之后,等许栩真真正正地从产后抑郁的情绪中走出来,才发觉林非凡当时给了她多少爱意和支持。他似乎总是宽容大度的,很少去抱怨、指责谁,然而事实上,他也有过情绪坍塌的时刻,他曾对周天佑说过:“我快要电量不足了。”

周天佑问:“我怎么帮你?”

“你帮不上我。”林非凡说:“让你老婆有空多过去陪陪许栩,她需要转移注意力。”

“你有没有给许栩找个心理医生?”

“我去咨询过,但许栩不接受的话,恐怕会适得其反。走了,回去工作挣钱。”林非凡撑着椅背站起身,“你知不知道养两个小孩有多费钱?”

他刚要走,周天佑又叫住了他:“你这个状态也不行,你先把自己搞搞好。今晚让温宁去你家陪她说说话,咱俩出去喝一杯?”

“行。”林非凡掏出手机:“我先请个假。”

双胞胎回家的第二天,许栩的母亲来了。

明知她的到来也改变不了什么,许栩见到母亲仍然百感交集,所有的恐惧和焦虑再一次涌出来,将好不容易有所平静的情绪全然覆盖。

林楠在一旁,不由地暗暗吸气。

此前,许母一直在帮与许栩同母异父的姐姐照顾孩子,如今开口说不过三句话,便能提起那个三岁半的胖小子。

许栩是母亲二婚生下的女儿。母亲再婚生女后,总觉得对跟着父亲生活的大女儿有所亏欠,后来的这些年,她没少出钱出力。

许母不太能理解许栩的担忧和委屈,孩子早产?不要紧,小孩子就是有苗不愁长的呀!

许母环视着家里的一切,叹息着对许栩说:“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你看你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比你姐姐强?你从小既有爸爸妈妈,又有爷爷奶奶,你读书好,工作说换就换,丈夫宠你,婆婆疼你,你公公恨不能把超市给搬到家里来。你看这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你还有哪里不如意?”

母亲似乎没说错。许栩将手臂搭在额头上,深深地吸气,又缓缓地吐出来,努力克制着情绪,“妈,你先出去坐吧,我想睡一会儿。”

月嫂丁姐是个爱说爱笑的人,但林楠总是不太接她的话茬,因此许母一来,她竟觉得如遇知音,憋了很久的话匣子呼啦一下子就打开了。

客厅里、厨房里,林楠总能听见她们唧唧哝哝说话的声音,不时夹杂着笑声。三室两厅的房子不算小,但一下子住了这么多人又分明太小了。有时候她们正说到兴头上,见林楠出现,两个人的笑容就都有些讪讪的,话头也像是一下子就被打断了。

林楠的脸上带着笑:“我过来拿点儿东西,你们聊。”

她能忍,她能屈能伸。有什么了不起的?林楠这样告诉自己,亲家母能呆多久?月嫂要用一辈子吗?

但儿子是她亲生的,是她的宝贝,而儿媳妇又是儿子的宝贝,两个还没满月的小家伙就更不用说了。平常女人的一生,除了生孩子、坐月子,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婆婆伸把手帮忙的?能同舟共济过难关,才是一家人。

林楠想得开。她是这个家里的总指挥,调度着老公今天买鲫鱼,明天买薏米,总要到指定的市场和超市才行;她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告诫儿子:产妇情绪不稳是荷尔蒙下降的缘故,过了三个月就好了,你要让着她、哄着她,下班就早点儿滚回来,听见了没?

事实上,看着两个小家伙,林楠也不是不担心,尤其是囡囡,出院第四天,囡囡就发过一次烧,只好三更半夜地跑去医院,至于拉肚子、吐奶、鼻塞,简直是家常便饭。

疼痛和辛劳都不是主要的,林楠明白,世人最怕的两样事,是残缺与失去。

对于母亲而言,这实在残忍。双胞胎回家的第一天,林楠曾亲眼瞧见许栩仔仔细细地检查孩子的身体,从手指到脚趾、从耳廓到肚脐。林楠很心酸,可是她能怪她小题大作、庸人自扰吗?

林楠把自己想象成驾辕的马、掌船的舵手,她卯足了劲往前奔,她就不相信了,有哪一辆车、哪一艘船会一直停泊在云彩底下?

然而,眼看着双胞胎即将满月,这天下午,许栩却被月嫂打电话时说的话气哭了。

林楠好声好气地安慰着儿媳,许母却勇于表现作为亲生母亲的恨铁不成钢。

许母和很多家长一样,遇事擅长宽待旁人,却要求自家儿女严于律己,她说:“人家哪里说错了?孩子早产不是事实吗?住保温箱不是事实吗?早跟你说过了有苗不愁长,你怎么就那么矫情?你朝身边看一看,哪个女人没做过妈妈,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

许母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垂着眼睑坐在床边的林楠。她的话有一半是说给亲家母听的,她不是不心疼女儿,在她的潜意识里,她觉得她把许栩批评过了,婆婆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许母又说:“你有这么好的婆婆和丈夫,你还有什么不知足?动不动就掉眼泪,你也不怕坏了眼睛!你看看你,再看看你姐……”

许栩蓦地仰起脸来:“别提我姐!你心里只有我姐,你关心过我吗?

你知道我躺在手术室里晕晕乎乎地看见护士一左一右抱着两个孩子的时候心里有多害怕吗?她们的小脸儿那么小,胳膊腿儿细细的,你知道我看着她们一动不动的样子心里有多害怕吗?那个场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想起来一次揪心一次……”

林楠起身出门,正撞上月嫂迎过来的脸。林楠当即停步,就站在卧室门口,字字清晰地说道:

“丁姐,您可是高级月嫂,冲着您的专业和敬业,我也是排着队才把您请来家里帮忙的,您可不能这样打我的脸。我们家宝宝确实长得小,但给您结算的工资,可不是论斤论两来计算的。别的话我也不想多说,希望您以后说话注意分寸,这也是月嫂职业操守的一部分,不知道我说得对吗?”

丁姐自知理亏,这一时只是红着脸讷讷无言。不过,林楠也只是话到即止,她私心里还真怕丁姐撂挑子不干了,那样的话,一时半会儿去哪里找一个熟悉自家宝宝的月嫂?

林楠的话,一半是敲打月嫂,另一半也是在安慰许栩。

打人巴掌之后是要给枣子吃的,隔两天,林楠送了丁姐两套家居服,林楠说:“你人年轻,长得又标致,在家也要穿得漂漂亮亮的,这两套家居服是纯棉的,你穿着妥帖,抱宝宝的时候,宝宝也舒服。”

丁姐看着标签和包装袋,有些不好意思:“我家二宝刚读中学,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我还真舍不得给自己买这么贵的家居服。”

林楠笑了笑,接茬儿问道:“你家二宝在哪个中学读书?”

丁姐答了,林楠正往门外走,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转头说道:“校长是不是姓魏啊?”

丁姐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您认识?”

当然,这是后话。

说回那天下午。许栩的情绪一直很低落,整个人恹恹地陷在床褥里。林楠给林非凡打电话,想让他回来安慰一下他的妻子。可是她的电话一遍遍拨出去,他没有接听。

那天晚上,林非凡回来时,带回了一身烟气酒气。许栩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于是他也没说话,轻手轻脚地拿着换洗衣物进了卫生间。

他上床躺下时,许栩背转过身,有气无力地说:“你出去睡。”

林非凡没往心里去,他将被子往自己这边扯了扯,“家里这么多人,我能去哪里睡?”

“那你就别回来了。”

林非凡闭上眼睛,放松地舒了一口气,“这可是你说的,你别后悔。”

许栩将被子重重地一挣,“爱回不回,不想看见你!”

被晾在那里的林非凡侧过头,看着妻子的后脑勺:“老婆,咱马上就满月了,宝宝是长得小了点儿,可是健康没问题的,看着她们一天比一天聪明可爱,你也该放松一些了,是不是?”

许栩舒了口气,转过身替他拉了拉被子,“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和谁一起喝的酒?”

“别提了,郁闷。败诉了。”

许栩又来气了,声音也尖锐了一些:“我早说过了这案子不能接,这会影响你的职业形象和声誉!”

“你以为我想接?我为了什么啊?”

“那你为什么要结婚生孩子?没有这些负担你不就轻松自由了?”

“笑话!我没想生孩子啊,那不是有了吗?”

他说完这一句,许栩停顿了五秒钟,忽然开口:“离婚吧,林非凡,你自由了!”

林非凡咬紧了下唇,让自己闭嘴。他跳下床开始穿衣服,似乎领口也不对、袖子也别扭,好不容易穿好最后一件,他站在床前看着她,“许栩,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起身出门。可是,房门刚刚撞上的那一瞬他就后悔了。自己的老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他能走到哪里去?

林非凡回到卧室的时候,许栩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床上。四目相对,她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翘了翘脚,避重就轻地说:“忘穿袜子了。”

重新脱了衣服躺下,关了灯,两个人很长时间都没再说话。后来,许栩低声说:“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生病了。”

泪水无声地落进枕头,她说:“我不愿意相信,也不愿意承认,但我今天真的很绝望,也很害怕,因为我想到了死,甚至想要带着孩子们去死……”

林非凡侧过身,将她搂在怀里,他用脸颊贴着她的发顶,他说:“会好起来的。你相信我,除了多了两个漂亮可爱的女儿,一切都不会改变。”

“你还爱我吗?”

“你说呢?”

“我长胖了,腰腹松弛,浑身的皮肉都下垂,成天只会跟奶瓶、尿不湿打交道……”

“我爱你。”林非凡打断了她的话,他晃了晃她的肩膀,像是想要摇醒她,他说:“师姐,我爱你!”

许栩委托温宁帮忙找了心理咨询师,她终究还是不想让丈夫在这件事里参与太多。但她不知道的是,温宁介绍给她的心理师就是林非凡之前咨询过的那一位,事实上,他全程参与了她的心理修复过程。

出了月子之后,许栩每天上午会去陶艺馆工作,晚上林非凡会陪她出去散步,偶尔也看场电影、吃顿宵夜。她渐渐地重新开朗起来,也将这样的快乐回馈给了家人。

大约是因为心情愉快,又有了一定的运动量,她的母乳量也跟着变得丰盛蓬勃,两个小姑娘的脸色白嫩红润起来,眼珠就像黑宝石,大人逗一逗就咧着没牙的嘴粲然一笑。特别是姐姐妞妞,她更活泼健壮,也很少哭闹,吃饱睡足了就挥舞着小胳膊咿咿呀呀地自娱自乐。

林楠终于长舒一口气。无以言表,刚好退休工资到账,她添补成了整数,转到了儿媳的手机里,留言:“给我闺女买衣服。”

许栩正在给宝宝洗奶瓶,手机就放在茶几上,叮铃一响,林楠循声看去,屏幕上显示着备注名:“仙女婆婆。”

林楠眼眶一热。值了,如果生活不能一直热气腾腾,那就想办法吹吹火、添把柴。

两个年轻人刚刚在一起生活,就像驾驶着轻巧的小舟,可以随心所欲地漫游,轻轻巧巧地改变方向,可是后来船上的人多了,就变成了巨轮,载满了乘客和货物,须得一家人同心协力,操心着方向,小心暗礁和风暴,预判着天气与航程。

双胞胎过了百日之后,周天佑和温宁夫妻俩开始常常往许栩家里跑。温宁能够准确分辨妞妞和囡囡,周天佑却总是认错。

林非凡嫌弃周天佑手重,怕他会把宝宝抱疼了,总说他:“喜欢就自己回家生一个去!”

周天佑回答:“等等吧,我们家宁宁自己还是个宝宝呢。”

林非凡作势要吐,许栩却说:“要生就赶紧生啊,别像我似的,大龄产妇好辛苦的。”

许栩说完了,又觉得自己落入了劝人结婚和劝人生娃的俗套,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双胞胎满五个月之后,林楠辞退了丁姐,换了一位住家阿姨。

林楠在同一个小区里租了房,是在一楼,带着小花园,林楠计划着将它改造成小游乐场。林非凡的父亲也跟着住了过来,白天公婆俩一人推着一个娃,时常接受着邻居们“哇,双胞胎呀,真好看、真有福气”之类的赞叹,辛苦并满足地进入了人生的新阶段。

双胞胎断了母乳之后,常常连夜里也睡在爷爷奶奶那里。林楠总说:“年轻人,想干什么干什么去。”

许栩挽着婆婆的手臂,“妈,你就不怕把我惯坏了?”

“咱们是后天母女,惯坏就惯坏,我乐意。”林楠笑起来,“不过,我可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变成一个奇怪的老太太,要是那样的话,你也得惯着我!”

许栩弯举手臂,做了个展示肱二头肌的动作:“俗话说媳妇儿随婆婆,我可以的。”

林非凡正走过来,随手在她的胳膊上拍一下:“一丝儿肌肉都没有,先回家练练去。”

回到楼上,林非凡一边解开衬衫纽扣,一边问:“老婆,我妈帅不帅?”

“帅极了。”许栩正在脱裙子,拉链在背后,就转过身让他帮忙,却又扭过脸不太正经地补充:“比你还帅。我要是早认识她几年,大概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林非凡反应了一下,“嗯?什么意思?”

许栩看着他,咯咯直笑:“你说什么意思?”

“反了天了!”他故作咬牙切齿地说着,已经重重地把她拥在怀里:“来吧,我给你直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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